内容提要：在歌德《浮士德》(下)第五幕中，浮士德蜕变为海盗的船主和保护神，在梅菲斯特的助力下，他开凿运河，指使或默许带来暴利的海上劫掠，贪婪积累财富。在“自由的海洋解放思想”的座右铭下，“战争、贸易、海盗”成为新的三位一体，以三者为核心的海洋文明逐渐驱逐了传统的农耕文明。借助《浮士德》(下)第五幕前三场，歌德上演了欧洲中世纪与近代早期新旧秩序之间的博弈和更迭。本文结合十六、十七世纪海盗史以及关于海洋自由、海陆空间秩序的讨论，认为老年歌德从欧洲乃至世界格局出发，展现和探讨了近代新旧秩序的更替这一宏大问题，表达了他对新秩序中的道德失范的忧虑。
原文出处：外国文学评论00年01期
引言：海洋由自然物到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场域
《浮士德》(下)第五幕前三场呈现了十五世纪航海大发现以来欧洲国家有组织的海上冒险、海上劫掠活动，表明战争、商贸及海盗行径已取代中世纪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成为左右欧洲近代政治经济、宗教伦理格局的新三位一体。在《浮士德》(下)中，浮士德走出书斋和情感等私人领域，来到时空广阔的大世界，进入公共生活和政治实践。从此，海洋问题便有节奏地出现在舞台上。但直至最后撰写的第四及第五幕之前，歌德对海洋的认识和思考显然还囿于自然或地理层面，并未在陆地与海洋的大格局中呈现海洋在政治、国际法、特别是宗教和伦理方面给近代欧洲带来的严肃挑战。
在第二幕的“爱琴海湾”这场中，海洋代表四大元素中的水，与爱若斯神一道，生成和养育生命，令万物以温和的渐进方式塑造成形。①在第三幕开篇，特洛伊战争结束，海伦作为斯巴达的战俘，“乘着如马鬃般高耸的浪脊”、“借波塞冬的惠顾并欧洛斯[东南风]的力量”(Faust：-)，回到父国的海港。海洋在此符合荷马史诗所反映的地理现实，当然也包含了漂泊和返乡的寓意。在第四幕中，梅菲斯特脚踏“匆匆前行”、被称为“进步”的七里靴而至(seeFaust：-之间的舞台提示)，在经“火成”②——地壳剧烈变化——由地狱翻转而成的高山之巅，向浮士德展示“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Faust：)，此时浮士德坦白了他的“宏图”：前工业革命时代市井的殷实富庶、帝王的豪华奢侈，都不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已把目光转向“脚下的地球”，准备以沛然的勤劳和果敢，用“行动”释放“人的贪婪”，在广阔空间赢得“权力、财产!”(Faust：)。至少从此刻开始，地球对于浮士德已不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有地壳和地核的球体；世界也不再等于以欧洲为中心的陆地，而是分布着已知陆地和海洋以及新发现的大洲。在俯视“脚下的地球”时，浮士德的身份显然已不再是追求知识的学者，也不再是游历大世界的旁观者，而是即将演变为觊觎权力和财富的近代绝对君主。
把目光移向深远的海洋，是欧洲国家所谓“地理大发现”之后的共同转向，也是欧洲由传统农耕、手工业、陆路—内河—内海贸易，转向近代海外殖民、海外贸易、海外掠夺、资本积累乃至民族国家形成的必由之路。浮士德的这一转向，标志着欧洲人从中世纪的旧秩序迈入近代(新时代)的新秩序。然而，这一关键转向却长时间为学界所忽视。这一方面是因为意识形态化的解读，例如，二战前的解读倾向于把浮士德解释为德意志民族精神的代表，而二战后则把拦海造陆解释为改造自然、为民造福。即便当今学界试图消除意识形态干扰的解读，也不过立足于菲勒盟—鲍咯斯悲剧，从人道主义角度，把浮士德解释为滥杀无辜的殖民者。③种种与意识形态化对抗的解读，无论观点如何新颖，论证如何有力，其宗旨无非是在批驳以往观点的基础上，提出相反的观点，但探讨的问题并未突破以往的框架，也未打开新的视域。④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歌德及作品自身。《浮士德》(下)第五幕的写作顺序与文本最后呈现的顺序并不相同，歌德先创作了后面部分，然后再完成了前面部分。这使得一般读者难以捕捉到他思想的变化。具体而言，第五幕中浮士德死亡、升天的结局，包括著名的临终独白，均创作于年前后，因为歌德提前写好了结尾，以求首先确保戏剧结构完整。集中呈现海洋问题的第五幕前三场以及昭示海洋转向的第四幕，则先后创作于年间，即歌德去世的前一年。年至年短短数年间，欧洲和德国的格局发生了变化，或许歌德自己的认识也在升华，但读者却仍习惯性地把注意力集中于浮士德的临终独白。歌德先写成的这部分确实仅止于拦海造陆：已然目盲的浮士德虽预感到了决堤之灾，却仍在描画想象中的愿景。⑤然而在后来新添加的部分中，歌德的笔力显然已从改造自然的后患，转移到“脚下的地球”和“深远的大海”。换言之，海洋已从自然物过渡到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场域。与之相应，浮士德的“事业”也转向开凿运河、海上劫掠以及与此同时进行的芟除旧秩序。
一、浮士德的“事业”：开凿运河、海上劫掠
近代史上，海外殖民和海外贸易首先需要建造港口、开辟航道。航线首先是贸易通道。为缩短航行距离，提高贸易效率，需要开凿连接内陆河或沟通大洋的运河。歌德时代，德国境内正在动议开凿莱茵—多瑙运河，欧洲也在讨论开凿连接地中海与红海、大西洋与印度洋的苏伊士运河。歌德查看专业书籍，跟踪信息，密切
